校长应怎样为受委屈的老师撑腰？

李镇西

一

2009年4月7日，星期二，夏蕖（化名）老师告诉我，她在初二（5）班上课时被班上的一个男生骂了。话没说完，便流泪了。

我第一反应是很生气。马上找来班主任，请他教育这个学生，我强调：“无论什么原因，学生当众骂老师绝对不能容忍！”

第二天，班主任找到我说，事情已经解决了，这个学生已经向夏老师道歉了。

我说：“这事还没完。仅仅向夏老师道歉还不行。我以前就讲过，凡是公开辱骂老师的学生，必须当着全校师生的面向老师道歉！”

班主任老师有些为难：“这个学生很叛逆，恐怕他不会同意。”

我说：“我找他谈，你让那男生到校长办公室来一下。”

我在办公室一边做事一边等待，结果行政办公室通知说，区人大的领导来视察了。我赶紧到校门口去迎接领导，然后陪着他们参观校园。转着转着，我突然想到，可能那男生已经到我办公室了，便让学校张书记陪领导，我转身快步走进办公室，看到那男生正端端正正地站在我办公桌前。

看到据说很“叛逆”的孩子居然这么规矩地站着，我有些意外。心里的气消了不少。

我请他坐下。他有些紧张地看着我，说“不用坐”，我明确地说：“请你坐你就坐下嘛！”他只好坐在我面前的沙发上。

我先表扬了他按时到我办公室并等我的行为，然后问他叫什么名字。他说他叫“张宇强”（化名）。我又问他骂老师的经过。原来，那节课上，他喝完水便往教室后面扔水瓶，影响了上课，夏老师很生气地批评他，他不服气，觉得老师小题大做，便嘀咕了一句“扔个水瓶又怎样了嘛”。夏老师让他站起来，他一下火了，不但不站起来，还大声骂老师：“你妈的……”语言极为不文明。

这是我第一次听说这事的细节，更加愤怒：“你扔瓶子本身就不对了，直接影响了夏老师上课，老师批评你，你还骂老师，而且还用这么不文明的语言，这是在侮辱老师！”我的语气不知不觉严厉起来。

眼前的他十分恭顺，低下头，说：“我错了。我昨天已经向夏老师道歉了，她说她原谅我了。”

我说：“你已经向夏老师道歉，这当然好，但我以前在全校大会上说过，凡是在公开场合骂老师的学生，必须在全校大会上向老师道歉。下周的升旗仪式上，你必须读你的检查，向夏老师公开道歉。”

他表示同意。

我态度缓和了下来，说：“张宇强同学，你虽然犯了错误，而且是很严重的错误，但现在你能很诚恳地认错，并表示愿意在大会上向老师道歉，这该表扬。”说着，我拿出一颗糖，“奖励你知错认错！希望你还能够改错！”

他接过糖，说：“谢谢李老师！”

二

送走了他，我来到夏蕖老师办公室，说了我教育张宇强的经过，对她说：“孩子已经认错，你也要宽宏大量一些，毕竟是孩子嘛！”

她说：“我已经原谅他了。”

我问她：“你现在想想，昨天的事可不可以避免？”

她一下没反应过来，不解地望着我。

我说：“我的意思是，你昨天发现他扔矿泉水瓶后，如果换一种方式处理，会不会避免他骂你？如何才能避免以后类似的事再发生，我们可以从自己的角度做一些反思。”

她说：“他的行为严重干扰了我教学，我自然要批评他呀！”

我笑了，说：“不是说你不应该教育，而是说还有没有更智慧的做法？”

她想了想，摇摇头：“我实在想不出其他办法。”

我说：“你刚工作两年，经验不足，可以理解。但是也不妨想想其他做法，比如，发现他扔矿泉水瓶后，一言不发，用严肃的目光盯着他，盯他几秒钟。一般来说，做了错事的小孩是经不起盯的，他会很心虚地低头，然后你继续上课，等下课后再找他谈心。或者，可以调侃几句，‘哟，谁这么有本事啊，那么远的距离，居然能准确地投进垃圾桶，身怀绝技啊！’大家轻松一笑，缓解了当时的紧张气氛。你继续上课，这个问题留待课后解决，这不也很好吗？还有，你甚至装作不知道他扔了瓶子，浑然不觉地继续上课……这些做法，不是放纵犯错的学生，而是避免激化矛盾。如果你选取其中任何一项做法，或者还有更机智的做法，昨天学生骂你的事都很难发生。”

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，最后，很真诚地说：“李老师，我发自内心地接受您的说法。也怪我急躁，没控制住自己的情绪。”

我说：“我年轻时比你还急躁呢！说不定我当场就动手了！现在这个男生已经向你道歉，你也原谅了他，但你还得继续教书，如何避免今后再发生类似的事？我建议你认真地想一想。”

三

按说，这事已经解决，但我依然决定将这事扩大为“公共事件”。我校地处城郊，89%的学生来自当地农民的家庭，还有少部分是进城务工人员子弟，相对而言，父母的文化素养较低，总体的文明修养也不高。在我当校长之前，甚至还发生过课堂上学生打女教师的事件。因此，我决定以这件事为契机，让全校学生接受一次教育。

但有个问题在我心里一直很纠结。让张宇强面向全校师生读他的检查，向夏蕖老师道歉，会不会伤害他的自尊心？毕竟他只是在教室里犯了错误，现在让他在全校大会上认错，这是不是一种“示众”？毕竟他还只是个上初二的孩子。

既要维护教师的尊严，又要保护孩子的面子，还要教育全校学生，我想到一个几全其美的办法：由我替犯错学生读检查，隐去犯错学生的姓名和所在的班级，只说这件事儿。重点不是谴责这个孩子，而是讲清楚这件事的恶劣性质，进而警示全校学生。

我又把张宇强找来，对他说了我的想法，还解释说：“在全校大会上我会做演讲，这个演讲当然会说到学生骂老师的事，但我演讲中说的‘孩子’指的不仅仅是你，而是指所有对老师不尊敬的孩子，因此你一定要理解，不要误以为李老师是在批评你一个人。你明白我的意思吗？”

他表示理解。

做好张宇强的心理疏通工作后，在周一早晨的升旗仪式上，我作为武侯实验中学的校长，代张宇强读了他的道歉信，当然隐去了姓名和班级。

然后，我以《孩子，你为什么要骂老师》为题向全校师生做了演讲。这次演讲，我针对的不仅仅是那个犯错的孩子，而是针对所有不尊敬老师的学生。

我在演讲中特别谈到了学生的“理由”——

你也许会说：“老师的确做错了”“老师冤枉我了”“老师教育我的方式过分了”……姑且承认你说的这些都是事实，可你就该骂老师吗？老师做错了，作为一个懂事的学生，应该采用合适的方式与老师真诚地沟通。老师不是完人，更不是圣人——这个世界上其实没有完人，圣人也屈指可数，所以希望老师不犯错误是对老师的苛求。老师冤枉你了，这是教育过程中无法避免的。想想，生活中你是不是也有误解或冤枉你的亲人、朋友的时候？仅仅是误解，你就可以辱骂老师吗？冤枉你了，课后找老师解释不就行了吗？多大一点事啊，你就非得辱骂老师？老师教育你的方式过分了，也不能成为你骂老师的理由。第一，老师是在教育你啊，方式也许急躁了些，但是这片苦心你应该明白。第二，如果不是你做得太过分，老师也不至于这么愤怒，是你“过分”在先而把老师激怒的呀！第三，老师在气愤之中，也许没能控制住情绪，教育你的方式有些过激，这当然不妥，但你就应该“以暴制暴”吗？第四，如果说老师情绪激愤导致在批评教育你的时候语言失控，甚至行为冲动，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？还不仅仅是因为你当时犯了错误，还因为你的老师长期处于极度紧张的精神状态下，承受着生活和工作的双重压力啊！学生都说自己学习压力很重，可是你们的老师压力更重。也许给你上课的老师，长期带病坚持工作呢！也许年幼的孩子发高烧，老师昨晚通宵未眠呢！也许年迈的父亲或母亲突然患病住院，昨晚上老师在医院守候了一夜呢！也许老师在你们上课的同时，心里还惦记着自己代课教师的身份什么时候才能转正呢！也许你的老师本来是好心好意为学生，却被不明真相的家长一封匿名信举报到了教育局，他心里正烦着呢……

如果这些都还只是“也许”的话，那么我下面所说的一定是绝对的真实：职业竞争的刀光剑影；应试教育的血肉横飞；疲于奔命的工作节奏；达到极限的工作负荷；随时意想不到的来自学生的突发事件；面对成绩差的学生长期孜孜不倦地教学，却几乎是颗粒无收；日复一日地面对顽劣学生苦口婆心地教育，却总是油盐不进……如此等等，让老师的心灵已经不堪重负，你却要老师在教育过程中的每一件事上都那么“冷静”，那么“细致”，那么“有耐心”，那么“讲公正”，不能出一丁点差错，这是不是过于苛刻了呢？

如果你了解，进而理解了老师的这一切之后，想想自己辱骂老师的事，你一定会羞愧得无地自容。人是有尊严的，所谓“尊严”，通俗地说就是“面子”。失去了尊严，就叫作“丢脸”。骂人、说脏话，是自己损害自己的尊严，是自己丢自己的脸。孩子，我估计你这可能不是第一次；但我希望，你这是最后一次。

四

这事情似乎已经比较妥善甚至可以说是“完美”地解决了，但我觉得要真正让年轻的夏蕖老师恢复对工作的热忱、对职业的钟爱、对学生充满真情，还需要我这个校长慢慢地继续做一些工作。

大概是半年后，夏蕖老师担任了该班的班主任。实话实说，当初学校安排她做班主任时，她虽然接受了，却不是特别心甘情愿。而她一旦当上了班主任，便特别投入，也爱动脑筋想办法把工作做好。

我突然又有了一个创意。

那天中午，我到夏老师的班上叫了几个学生，和我一起到校园的一处草坪。

我说：“我想听你们随便说说对夏老师的印象最深的一点，不一定完整，但一定要真实。不想说的话可以不说，一旦说出来就要是你的心里话。”

然后我掏出手机，征求他们的意见：“我可以将你们的讲话录下来吗？”

他们都点头说：“可以！”“没问题！”

孩子们滔滔不绝，越说越激动——

一个男孩说：“夏老师的英语课上得特别棒，她还常常利用午休时间辅导我们。”

另一个男孩：“上次，天突然下起雨来了。夏老师看见我没伞，就在旁边给我打伞，后来还把伞留给我，让我挺感动的。”

一个女孩说：“夏老师对每一个学生都很关爱，虽然有的同学成绩不好，但她依然耐心细致地辅导他们，还特别欢迎这些同学去问问题。”

另一个女孩说：“夏老师的家离学校很远，但她每天早晨都很早来到学校，来到班上，关心我们的学习！”

还有一女孩说：“夏老师的孩子很小，又不在身边，夏老师把我们当作她的孩子来爱，我们能体会到。”

这些朴素的语言感动了我。我问大家有什么要对夏老师说的，孩子们说：“夏老师别太辛苦了，要爱惜自己的身体！”“我们有时候惹你生气，是我们不好，请夏老师原谅我们，我们是爱夏老师的。”“马上考试了，夏老师，我一定努力，争取取得好成绩！”“夏老师，我们一定会让你因我们的存在而感到幸福的！”

一周以后的全校教工大会上，我播放了孩子们讲述夏蕖老师的小视频，全校老师热烈鼓掌。看着屏幕上可爱的孩子们，夏蕖老师不住地擦拭眼泪。